正文

我觉得，教育就像一条涓涓细流，从最初的蒙昧中发源，闯过混沌，熬过黑暗，曲曲弯弯不舍昼夜，经过了山重水复，经过了柳暗花明，百折不挠，一往无前，终于变得波澜壮阔，浩瀚无边。它滋养了一个民族的血脉，刷新了一家一国的样貌，也改变了无数人的生存状态。

我是村里第一个中师生，用乡亲们的话说——跳出了农门，吃上了“皇粮”。16岁那年，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，是去天水市第一师范学校报到。拿着录取通知书的我，背着铺盖卷，走了十五里路，才上了一辆“驼铃”班车。

懵懂的我居然不知“师范”为何物。那时，我幻想着去南方上电力学校，有电就不用点灯盏；去西部上石油学校，煤油汽油多金贵；去省城上气象学校，看云识天气，好让庄农人五谷丰登……可怜我当时都不知道这些学校的具体方位。

“清汤一碗，先端上再说。”在耤河之滨，我度过四年最可宝贵的青春时光。那时的我们，以诗为梦，以梦为马，成天想象着无限风光在险峰。

毕业分配，我毫无悬念，回本县，离本乡，进深山，钻沟底，跋涉四十里山路，直至乱山深处，两县交界，一所村学。

当时正准备“普初”，学校一派崭新气象。围墙、校门、旗台都有了，操场上还有一座土夯的戏台呢。两座新修的土木教室，门窗还没安装。学生不足百人，五个年级分作三个班，我们三位教师轮流进行复式教学。两位同事都是本村人，民办转正的谢老师，他任代课教师的侄儿。我们自制土教具，教学生说普通话，组织升旗仪式，学广播操，排练节目……每天都像是“校园开放日”，经常有村民站在村头高处“观摩”。课余，用学生收集的酒瓶在院中围成一个花园，种上各种花籽。我一人住校，一爿土炕，天冷时学生会帮我烧。一个夜晚，戏台上秦腔吼得正欢，有人慌里慌张找到我说，我房子里冒烟哩！原来是学生“填炕”塞多了，几层被褥烧出了大窟窿！

我每周六下午回家，周日下午返校，九沟十八岔中，又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。若是阴雨连绵，或大雪封山，只好以校为家。一个人的校园之夜，独自一饮一啄，夙兴夜寐，日子倒也宁静充实。一部收录机，一期期杂志，一捆捆迟到的报纸，是我沟通世界的管道。思想的彷徨，心底的呐喊，都变成了似水流年的伤逝。同事的可亲可敬，村民的质朴善良，学生的活泼可爱，照亮了平凡日子的万千琐碎。我成了几十户村民中的一员，年头节下，有事没事，都要请我去家里坐坐。

两年后，我被调离了这所学校。千山万壑走来，曾经的少年，风尘碌碌，早生华发。

阔别三十年后，因为一个悲伤的理由，我又一次回到了最初工作的小村庄。谢老师的老伴，一位待我如亲的老妈妈，永远走了。

还是那一座座山，还是那一道道沟。

我几次停车认路，极目远眺，只见层峦尽染，霜林如醉。绕到全县海拔最高的大东山上，山顶那座古堡还在，像个与时光较劲的倔老汉，支棱着几根骨头，冷眼瞅着过往的红颜如何变换了白发。

我一时感慨万千。仙岭山水还依旧，草木已换三十秋。曾经翩翩夸年少，天命已过不系舟。

过了大东山，前面就是“烂泥湾”——如今的硬化路坦荡如砥，再也不是过去“晴天扬灰路，雨天水泥路”的模样。当年，我骑着自行车，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道沟渠，每一个坑洼，而今驾车风驰电掣，却再也追不上青春的尾巴……

谢岔村，我终于又看到了你。这个美丽的小村庄，依偎在大山的怀抱里，静静沐浴着秋日的阳光。

曾经熟悉的那一张张面孔，他们还好吗？还在吗？

山坡上，有人在收玉米，我不管认不认识，刹车问声好。那中年汉子盯着我看了几秒钟，突然憨厚而羞涩地一笑：“是……薛老师啊！”

三十年过去，岁月让众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，有些人虽不至于“问姓惊初见”，有些人却是真的要“称名忆旧容”了。当时上沟下岔我大都家访过，每个学生家里什么情况，我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。问起有的村民，说是已经作古，世事无常，令人唏嘘。

吊唁一毕，我想去村里走走，看看昔日的学校，大伙说学校已经没了。这我知道，但还是想去看一看。

出门再下坡，沟边上，就是已经撤并的村小。大门不见了，只剩下几截残垣断壁。当初所有的建筑都不见了，满园荒草没膝，荆榛遍地，几棵无主的杂树，黄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。草丛中，露出一爿水泥乒乓球台，表明这里曾经有过集体的娱乐。我站在蔓草间，茫然四顾——哪里是三间教室？哪里是两个办公室？哪里是曾经的花园、旗台和操场上的戏台？五年级教室隔壁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，我香梦沉酣的土炕又在什么位置？那炕洞的白烟，火炉的青烟，办公室深夜的灯光映照在围墙粉壁上的光影，又装饰过谁的一帘幽梦？

我思绪翩飞，努力地回忆，试图将其按旧貌复原，按情境再现。耳畔溪风飒飒，幻作童声喧哗，忽而一阵铜铃清脆，忽而一片书声琅琅，心中乱石崩云，波涛汹涌，眼前却只有衰草连天，白云苍狗，那白日也就要依山归隐了……

听说我要走，乡亲们都围过来送别。我搀着衰弱的谢老师，一步一挪往外走，直到大门外才松手。

爬上半坡回头望，一群人扶老携幼，还站在大门口招手，我眼眶一阵发热。车子穿行在黄叶飘飞的山间林荫道上，窗外落日熔金，疏林如画，可挂不住这脉脉斜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