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我无数次登过卦台山，无数次拜谒过人文始祖伏羲。有一段时间，我沐浴在伏羲肇启的光辉里，自满之殇泛溢，仿佛天地本来如此，人间本该如此，先哲圣灵的火把燃尽了人类亿万年的幽暗潮湿，大地和生灵，全处在琥珀色的光芒里。

直到有一次，我在卦台山顶不显眼的一处坍圮前，脚步因蒿草滑移，身子几近失去重心要跌下万丈山崖，山川、大地、河流瞬间颠倒、错乱、晃荡的时候，记忆的手将我拽入另一片澄明、美好里：导流山的树梢拖曳着圆月，月辉奔流，铺天盖地，任意东西，自卦台山脚至导流山下，三十里长的银子一般的渭水，流出规范的太极“S”线，漂亮至极。我刹那间镇定下来，脚跟稳稳站在柔软、厚实、温煦的伏羲氏曾经盘桓的卦台山上。

后来，我带着疑惑，问卦台山上的一位老人：我会跌下去吗？

看你自己！老人说。他方正、敦厚的脸膛上带着神秘。

这怎么说呢？

伏羲爷爷的女儿，也跌落在水中了。老人叹惋地说。

记忆里，我好像也知道这个传说。正在搜索时，老人说：伏羲的女儿跌入水中，变成了洛神。洛神，一直是文化人解不开的情结。

我的脑海萦绕出“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。荣曜秋菊，华茂春松。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，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”一样的伏羲的女儿。

你跌下去了，会变成灰。你跌不下去，仍然如同草木，仍然是普通的人也仍然会成不普通的人。跌与不跌，看你的造化和定力。

造化和定力？

你想想，伏羲在咱这卦台山上，纳皮兴嫁娶，结网教畋渔，设象契神明，布爻穷变化。他是一天一夜能就做成的？是一成不变才能把事办好的？人与神，既近又远。他凭的是开创，凭的是造化，凭的是定力。

我颔首感谢。卦台山是伏羲画八卦的地方，也叫画卦台。伏羲,在《史记》中也称伏牺。伏羲在中国古史系统中，既是创世英雄，又是人文。卦台山“朝阳启明，其台光莹；太阳中天，其台宣朗；夕阳返照，其台腾射”。

老人姓吴，看守卦台山四十多年。

我继续往卦台山顶攀爬。有一缕风从树间吹到我的颈窝，微凉，微麻。天空中的月光直落在树林中我的额前，好像是伏羲投来的眼光——他在看我。

伏羲氏的时代，人类已经走过了最混沌、最至暗的时期，但仍值蒙昧时代，《礼记》上说“未有火化,食草木之食,鸟兽之肉,饮其血,茹其毛,未有麻丝,衣其羽皮”。那时，对于文明，人类像先天性失明的人不知道什么是“黑”一样不知道文明如何创造，如何文明。这时候，天水诞生的伏羲站了出来。他要改变世界，他要向先天失明的人解释“颜色到底是什么”一样肇启了文明。他，开始了在黑暗中的探索。

他登上了当时一定不叫卦台山的卦台山。

天空灰暗，乌云密布，大风狂舞……他对自然的恶做了足够的估计，他对接下来的孤寂也做了足够的估计，他没有被混沌与蒙昧的现实囚禁，没有被当下与未来囚禁，他也不知道自己前行的明暗，他需要时间需要博览需要观察需要演绎需要论证，需要既食人间烟火又远离人间烟火，需要琢磨一片树叶上的花纹、一只乌龟的变化，需要环顾四方揣摩日月经天斗转星移，需要猜想大地上的寒暑以及花开花落的变化，需要如何为人的身体裹体，甚至需要手舞足蹈地去教化人们织网补鱼……阴阳动静、河流复返，此消彼长，霄、朝、昼、夕即一日，以一拟太极，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物，一画开天，人文肇启啊……《易》曰：“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，仰则观象于天，俯则观法于地，观鸟兽之文，与地之宜，近取诸身，远取诸物，于是始作八卦，以通神明之德，以类万物之情。”

如此，他是永不被现实影响、侵蚀、禁锢的伟大灵魂，他是伟大事物的缔造者，他是人中的神、神中的人。他就是光——太阳光、月亮光、星宿火、火把光、灯笼光、灯光光、镜子光、水流光、石头光、土壤光、草木光、红外线光、紫外线光、热血光、聪明光、智慧光、灵魂光、“苟日新，日日新，又日新”的不灭光……

光最远的路不在寰宇，而在人心。心路有多宽广，心中的光就有多敞亮、璀璨。

伏羲取蟒蛇的身，鳄鱼的头，雄鹿的角，猛虎的眼，红鲤的鳞，巨蜥的腿，苍鹰的爪，白鲨的尾，长须鲸的须，创立了民族龙图腾。伏羲便是龙马精神。华夏大地上，宇宙星空中，伏羲无处不在。一曲《说伏羲》唱得好：“前前后后上万年，左左右右随你行。”而《伏羲创世》说：“仰望星空的人，/思想只有落在大地上，/思想之树才能万古长青。”

守卦台山的老人说，这么多年了，他观察到了伏羲爷爷画先天八卦的地理验证：乾、兑、离、震、巽、坎、艮、坤在卦台山周围一一对应。

“文书难写伏羲书”。我常登卦台山，是在伏羲的呵护下，或看三阳开泰，千家烟村，万里春光，或思太极显象，一川星月，二条银汉，八面云出，或赏大地苍茫、千山万壑、灵雾腾涌。

月光盈天，我走出幼林，登上卦台山，见八卦柏影，深邃沉静，望先天大殿，飞檐兀自向天。满天月光，清澈澄明处，有一束伏羲的光，奔着月亮飞行。我想，那该是搭载了国际合作项目的、要去月球背面采样的嫦娥六号吧！

（文/卜进善）